第七十五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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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五章
阿荇越說越是激動, 本來壓低的聲音也大了起來。
蘇懷月連忙朝掖庭令看過去，後者拿了條椅子靠坐在廊子前，時不時將眼光往這兒瞥上一眼。
蘇懷月低斥道：“你在說什麽胡話！倘若被旁人聽了去, 你現在就會死的，你知不知道！”
阿荇激動道：“我如今不過就是賤命一條，死又何足惜？”
”阿姐, 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害怕。前日我半夜醒來, 殿下卻已不在榻上, 我是在有芳池畔尋到他的！他說他不過是想起了皇後娘娘，故而去池邊吹風。可分明不是這樣！他半只腳都踩踏進了池水之中！”
“阿姐, 我真的很害怕。每當他在我眼前失去蹤跡，我都很害怕。我怕他被那些人欺辱，我更怕他就這樣尋了短見！阿姐, 我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！有時候我真覺得，是不是一死了之了，才是更輕松的事情……”
蘇懷月斥道：“已經費力活下來了, 還要去死麽？死了你能得到什麽？佑安能得到什麽？你知不知道他是為了你才堅持活著的？你若死了，他立馬就會跟著你去，最後不過是讓我一個人傷心罷了！”
阿荇聞言, 漸漸也冷靜了下來。
她的目光越過蘇懷月, 落在不遠處的元佑安身上。
他那樣安靜地站在陽光之下, 像是下一秒就要在陽光下蒸發消失。
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像雨後的雲霧那樣無情散去, 她知道, 是因為她緊緊攥住了他。
正因為如此, 她才更覺得虧欠。
她自私地將他留了下來, 卻對他所受的苦難無能為力。
前朝太子一朝淪為掖庭的太監，天潢貴胄一夕之間成為同那些人一樣的、甚至是不如那些人的閹人……擱誰, 誰不要在他身上踩兩腳？
而這樣的苦難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，
眼睜睜看他一個昔日雲巔之上的人，如今在這樣腌臜的地方苦熬。
她還記得來了這掖庭以後，元佑安偶爾會與她說起來那片瓦，那面墻，那株花……
說的時候帶著淺淺的笑意，讓她不可避免地去想象當年他還是太子的光景。這兒本應該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家，可現在，卻成了要困死他的牢籠。
她理應要為他打破這牢籠！
阿荇的眼中又冒出來那般異色的光芒，定定地看著蘇懷月：“阿姐，求求你，只要殺了他……對，只要殺了他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！”
蘇懷月沒料到阿荇還是繞不過這話題，她為這少女總將這天真的想法掛在嘴邊而感到又急又氣：“我要怎麽殺他？他的身邊有那麽多太監，侍衛，還有你看都看不見的暗衛！你告訴我，我要怎麽殺他？”
阿荇喃喃道：“可是他們說……他們說那蕭賊對你很不一般……”
阿荇話還未說完，便被蘇懷月捂住了嘴：“你想死了不成，他是皇帝，你這是什麽稱呼！”
“而況且我與皇帝之間也並沒有什麽……”
她說到這兒，忽然覺得在阿荇的目光之下再難以開口。
她與蕭聽瀾……
她回想起那夜在有芳池畔，蕭聽瀾愈靠愈近的面龐，以及自己擂如鼓錘的心跳。
她當真能問心無愧地對阿荇說出，她與皇帝之間什麽都沒有麽？
阿荇本來就一直死死盯著她的臉，這會兒見她猶豫，立即明白過來，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阿姐，你不能這樣自私。你不能只讓殿下活著，卻又任憑他在這泥地裏腐爛。阿姐，如今我們只有你了。求求你，救救殿下罷。”
阿荇的力氣很大，就好像抓住的不是蘇懷月的手腕，而是急流之中的救命稻草，幾乎要將蘇懷月的的腕子掐出青紫來。
蘇懷月吃痛掙了一下，沒能掙開，只能安慰道：“你放心，我定會將你們從這個地方救出去。”
阿荇立即應下：“好，你何時殺他？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蘇懷月深深嘆息了一口氣：“我殺不了他，我也……我也不能殺他。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將你們從這兒救出去。”
阿荇看著她的目光漸漸冷下來，抓住她的手也漸漸松開，面上浮現出一種似譏似嘲的表情：“你不殺他？那你能將殿下救到哪兒去？”
蘇懷月道：“我還沒想好，我得先去試一試。”
阿荇不說話了，忽而面上露出一種痛苦的神色，扶著墻似乎要幹嘔起來。
蘇懷月連忙去扶她，卻被阿荇避開。
她急促地喘了幾口氣，將胸口的惡心感壓下去，便自顧自走到元佑安身邊，再不看蘇懷月一眼。
蘇懷月只當她是厭惡自己，也不知道如今自己還能說些什麽來打消她的疑慮，最終只能重覆道：“你放心，我一定會將你們救出去的。”
出去的時候，蘇懷月又給掖庭令塞了不少銀子，請他關照關照兩個人。
掖庭令為難道：“那小姑娘倒沒什麽，本來也不是什麽人物……只是那小太子麽……哎喲，這可不太好辦吶。”
掖庭令當然不屑於參與這種欺負一個小孩的事情，但下頭人怎麽鬧，他也管不著。
蘇懷月驀地停住了腳步：“公公，陛下說過要處死他麽？”
掖庭令一楞：“沒有啊，只讓我們這些人盯著點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陛下心中便不想讓他死，興許是留著他還有些用處。那他倘若受不了這些侮辱尋死了，壞了陛下的大事，公公往後可怎樣同陛下交代？”
掖庭令忽而想起來了，那時傳言前朝反賊尉遲榮山死的時候，曾喊過什麽“玉璽”之類的話。
他們私底下也曾悄悄議論過這件事，確實好像不曾見過皇帝使用那方“受命於天既壽永昌”的傳國玉璽。難道留著這小太子，是為了此事？
掖庭令冷汗冒出來了，連聲道：“蘇娘子教訓的是，蘇娘子教訓的是。”
敲打過掖庭令，蘇懷月心中稍定。
可究竟怎麽將兩人救出來，蘇懷月犯了難。
她首先想到的是趙太後。
趙太後曾經說過，這後宮中的人員調度皆歸她管，故而蘇懷月尋了個機會便去求趙太後將人調出來。
只是元佑安身份實在特殊，趙太後在此事上也不敢擅自決定，只說還是要等皇帝回來後再做定奪，倒是答應了可以將阿荇先調出來。
蘇懷月去掖庭告訴阿荇這個消息的時候，阿荇的態度仍舊冷淡，透出濃濃的懷疑。
蘇懷月想，也許還有厭惡。厭惡元佑安口口聲聲喊她阿姐，她卻不肯替他們去殺蕭聽瀾。
“阿姐，這便是你想的辦法麽？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？”
蘇懷月無言以對，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了。
忽而阿荇冷冷笑了：“好，如你所願，阿姐。只是我希望能夠調去延英殿，或者壽康宮也行……如何？”
這兩個地方，一個是皇帝的常駐之所，一個是太後的起居之地。
蘇懷月本不該懷疑，可阿荇的目光太冷了，她忍不住問道：“你要去這兩個地方？你想做什麽？”
阿荇笑起來：“阿姐，你在緊張什麽？我什麽都不想做，只是聽說這兩個地方的待遇好，所以想去罷了。”
蘇懷月盯著阿荇的眼睛，搖了搖頭：“阿荇，你不擅長說謊。”
阿荇臉上的笑一下便收了起來：“阿姐，你的心已經偏向他了，不是麽？既然如此，又何必假惺惺地說什麽要把我們救出去？”
蘇懷月嘆息道：“我想救你們是真，不想傷害他們也是真，一定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麽？”
“阿姐，你當然可以說什麽無需你死我活。你的父親平安回家了，綠石書院重新開起來了，甚至是你本人與他的關系，如今是所有人關註的話題……”
阿荇嗤笑了一聲：“可殿下呢？可我們呢？這其中的血海深仇，難道當不得一句你死我活麽？”
“既然阿姐你殺不了她……”
阿荇一字一句緩緩道，“那總有一日，我能尋到機會。就算不是殺了他，讓他體會失去至親的感受，想想也很是不錯，不是麽……”
“夠了！不要再說了！你說這樣的話，就不怕被人聽了去，他現在就處死你麽！”
“是啊阿姐，要麽我現在就死了！否則、否則我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做出什麽事來！”
她說著，忽然發狠似的從懷裏拿出來兩個木刻的小玩意，甩在了蘇懷月身上。
蘇懷月愕然道：“這是……”
兩個木雕小玩意其中一個做工十分精致，顯然是元佑安的手筆。另一個非常粗糙，是模仿著第一個做出來的，明顯還在學習階段。
可如今在這宮裏，還會有誰會願意跟著元佑安來做這樣的小玩意呢？
阿荇冷聲道：“是那個小男孩的，他總偷偷來找殿下。”
“明明？”蘇懷月一下子反應過來，“你對他做了什麽？你不能對一個孩子下手！”
阿荇又將那兩個小玩意奪了回去：“是，他是一個孩子！可我一想到他是那個人的親人，我、我就……”
“阿姐，我真不知道我將來會做出什麽！再在這宮裏待下去，我不知道我自己最後會變成什麽模樣！”
阿荇的話在耳邊接二連三地炸起來，蘇懷月恍惚只覺從心底泛出一種窮途末路的疲累。
她沒法說服阿荇，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元佑安再在這樣的環境裏磋磨下去，可她更不能任憑阿荇做出傷害旁人的事來。
她被夾在了中間，進退兩難。
兩面不討好，兩面都是錯。
唯一能作為變數的，只能是她自己。
“我送你們出去，出宮去，不要再管這裏的事了。”
最終，她低聲道。
“佑安那時不是說要和你去幽州麽？要去看幽州的春與夏、秋與冬，要去放羊、放牛，要攀過一個個小山坡……”
她說著，不知為何，就覺得一陣心酸。
因為她記得元佑安還說了，要同阿荇生三個孩子，要一家五口一起和和滿滿地生活。
可現在……
阿荇沈默了下去，半晌，她突兀地冷笑了一聲：“出宮？怎麽出？我與殿下的畫像可是都交由各個宮門的守衛看過，不可能輕易出去的。”
蘇懷月指了指她手上的那個粗糙的小玩意。
阿荇低著頭看了看，蹙眉道：“什麽意思？”
蘇懷月疲累道：“你不是知道麽？還是你去壽康宮告訴太後娘娘蕭景明的下落……”
阿荇瞬間反應了過來：”你是指……躲在箱子裏被送出去？”
蘇懷月沒有回答，只是繼續道：“我會求娘娘將你調到壽康宮去。你只要和蕭景明打成一片，陪他們一起玩捉迷藏，想來便不難找到機會躲進箱子。“
說著她笑了一笑，”我忘了，你們已經同蕭景明關系很不錯了，看來事情便更加容易了。“
阿荇猶豫了會兒：”可那時是因為宮中有人出嫁，這才要將那樣大的箱子運到外面去。如今又從哪兒找這樣的機會？而況且等……皇帝回了宮，想來更加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！”
可她到底被勾起了滿腔的希望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蘇懷月。
“有機會的。”
在阿荇這般灼灼期待的目光下，蘇懷月強扯著嘴角笑了一笑。
“我出嫁。”
*
蘇懷月的傷已好得差不多，不便再住在宮中，也就回府了。
彼時青竹正在院子裏曬書，見到她回來十分高興。忙迎到大堂裏去，又燒了茶來，問她身子如今可好了。
蘇懷月點頭應道一切都好。
兩人閑聊兩句，蘇懷月往院子裏看去，只見除了攤曬的書卷，還擺了許多大箱子。
不由好奇問道：“怎麽把箱子都搬出來了？”
青竹道：“這不是先生說馬上就要回去了麽，所以趕緊將這些書曬了就收拾起來。”
蘇懷月一愕，這才註意到屋子的角角落落確實已經堆放了不少打包好的行李。
“你們……當真是要回去了麽？”
青竹點頭：“是啊。為了能順利回去，先生這幾日都回來得相當遲呢，就為了能夠順利交接，可不是已經決定好了。”
說著又問道：“蘇娘子，你也會同我們一道回去麽？”
蘇懷月一怔，捧著茶沒有回答，只輕輕笑了一笑。
青竹摸了摸頭，又道：“那我現在去官署告訴先生你回來了，先生一定很高興的。”
蘇懷月搖頭道：“不必打擾，等先生忙完了，自然也就回來的。”
青竹見蘇懷月這樣說，便也不再強求。
自那夜先生從宮中回來後，他便覺得先生與這蘇娘子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麽。
因著那幾日先生突然說要回蘇州，卻絲毫不提蘇娘子有什麽打算。而這會兒蘇娘子同樣讓他不要去通知先生，便更加坐實了他的猜測。
雖十分好奇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麽了，但青竹是個識趣的人，也就不再多說。
蘇懷月歇息了一陣，心中思緒翻湧，總是靜不下來，便去往小書房幫著青竹將書冊竹簡搬到院子裏去，給自己找點事情做。
小書房的桌面上攤開著幾卷書冊，毛筆還點在硯臺中，如今都幹枯開裂了，顯然許久未有人用。
蘇懷月不免道：“怎的不把這些都收拾了？”
青竹笑道：“我可不敢胡亂動先生桌案上的東西，倘若碰壞什麽，定要惹得先生生氣。也就是蘇娘子你，無論做什麽，先生都不會生氣的。”
倘若平時蘇懷月聽得這句話，定是要笑一笑的。
可現在她心裏揣著事，不免喃喃道：“是麽？無論我做什麽，先生也不會生氣麽？”
青竹道：“當然啦！”
覆又低聲道，“我告訴你一個秘密。有一次你收拾了先生的桌案，將他壓在桌子角上的幾張廢稿當廢紙一同卷了，可讓先生頭疼了許久呢。倘若是我，早就要被罵了，也就是蘇娘子你，是不是連這件事也才剛聽我說？”
蘇懷月這會兒到底忍不住彎了彎嘴角：“還有這樣的事，先生怎麽不批評我呢？”
青竹笑道：“先生哪裏舍得呀。”
蘇懷月不說話了。
青竹說完，自沒心沒肺地去書架上搬書冊，又道：“正好蘇娘子你回來了，先生書案這樣亂，還得蘇娘子你來收拾才行。”
蘇懷月將硯臺放在清水中潤著，又收拾散亂的紙張。便見紙張之下覆著一本攤開的書冊。
那是一冊詩集，正翻開在《關雎》一節。
“關關雎鳩，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……”
書頁的中間，夾著一對紫藤絨花的耳環。
蘇懷月認出來，那是當日與宋白硯一起上街時買的。
蘇懷月盯著那詩集看了良久，到底是下定了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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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荇越說越是激動, 本來壓低的聲音也大了起來。
蘇懷月連忙朝掖庭令看過去，後者拿了條椅子靠坐在廊子前，時不時將眼光往這兒瞥上一眼。
蘇懷月低斥道：“你在說什麽胡話！倘若被旁人聽了去, 你現在就會死的，你知不知道！”
阿荇激動道：“我如今不過就是賤命一條，死又何足惜？”
”阿姐, 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害怕。前日我半夜醒來, 殿下卻已不在榻上, 我是在有芳池畔尋到他的！他說他不過是想起了皇後娘娘，故而去池邊吹風。可分明不是這樣！他半只腳都踩踏進了池水之中！”
“阿姐, 我真的很害怕。每當他在我眼前失去蹤跡，我都很害怕。我怕他被那些人欺辱，我更怕他就這樣尋了短見！阿姐, 我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！有時候我真覺得，是不是一死了之了，才是更輕松的事情……”
蘇懷月斥道：“已經費力活下來了, 還要去死麽？死了你能得到什麽？佑安能得到什麽？你知不知道他是為了你才堅持活著的？你若死了，他立馬就會跟著你去，最後不過是讓我一個人傷心罷了！”
阿荇聞言, 漸漸也冷靜了下來。
她的目光越過蘇懷月, 落在不遠處的元佑安身上。
他那樣安靜地站在陽光之下, 像是下一秒就要在陽光下蒸發消失。
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像雨後的雲霧那樣無情散去, 她知道, 是因為她緊緊攥住了他。
正因為如此, 她才更覺得虧欠。
她自私地將他留了下來, 卻對他所受的苦難無能為力。
前朝太子一朝淪為掖庭的太監，天潢貴胄一夕之間成為同那些人一樣的、甚至是不如那些人的閹人……擱誰, 誰不要在他身上踩兩腳？
而這樣的苦難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，
眼睜睜看他一個昔日雲巔之上的人，如今在這樣腌臜的地方苦熬。
她還記得來了這掖庭以後，元佑安偶爾會與她說起來那片瓦，那面墻，那株花……
說的時候帶著淺淺的笑意，讓她不可避免地去想象當年他還是太子的光景。這兒本應該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家，可現在，卻成了要困死他的牢籠。
她理應要為他打破這牢籠！
阿荇的眼中又冒出來那般異色的光芒，定定地看著蘇懷月：“阿姐，求求你，只要殺了他……對，只要殺了他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！”
蘇懷月沒料到阿荇還是繞不過這話題，她為這少女總將這天真的想法掛在嘴邊而感到又急又氣：“我要怎麽殺他？他的身邊有那麽多太監，侍衛，還有你看都看不見的暗衛！你告訴我，我要怎麽殺他？”
阿荇喃喃道：“可是他們說……他們說那蕭賊對你很不一般……”
阿荇話還未說完，便被蘇懷月捂住了嘴：“你想死了不成，他是皇帝，你這是什麽稱呼！”
“而況且我與皇帝之間也並沒有什麽……”
她說到這兒，忽然覺得在阿荇的目光之下再難以開口。
她與蕭聽瀾……
她回想起那夜在有芳池畔，蕭聽瀾愈靠愈近的面龐，以及自己擂如鼓錘的心跳。
她當真能問心無愧地對阿荇說出，她與皇帝之間什麽都沒有麽？
阿荇本來就一直死死盯著她的臉，這會兒見她猶豫，立即明白過來，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阿姐，你不能這樣自私。你不能只讓殿下活著，卻又任憑他在這泥地裏腐爛。阿姐，如今我們只有你了。求求你，救救殿下罷。”
阿荇的力氣很大，就好像抓住的不是蘇懷月的手腕，而是急流之中的救命稻草，幾乎要將蘇懷月的的腕子掐出青紫來。
蘇懷月吃痛掙了一下，沒能掙開，只能安慰道：“你放心，我定會將你們從這個地方救出去。”
阿荇立即應下：“好，你何時殺他？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蘇懷月深深嘆息了一口氣：“我殺不了他，我也……我也不能殺他。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將你們從這兒救出去。”
阿荇看著她的目光漸漸冷下來，抓住她的手也漸漸松開，面上浮現出一種似譏似嘲的表情：“你不殺他？那你能將殿下救到哪兒去？”
蘇懷月道：“我還沒想好，我得先去試一試。”
阿荇不說話了，忽而面上露出一種痛苦的神色，扶著墻似乎要幹嘔起來。
蘇懷月連忙去扶她，卻被阿荇避開。
她急促地喘了幾口氣，將胸口的惡心感壓下去，便自顧自走到元佑安身邊，再不看蘇懷月一眼。
蘇懷月只當她是厭惡自己，也不知道如今自己還能說些什麽來打消她的疑慮，最終只能重覆道：“你放心，我一定會將你們救出去的。”
出去的時候，蘇懷月又給掖庭令塞了不少銀子，請他關照關照兩個人。
掖庭令為難道：“那小姑娘倒沒什麽，本來也不是什麽人物……只是那小太子麽……哎喲，這可不太好辦吶。”
掖庭令當然不屑於參與這種欺負一個小孩的事情，但下頭人怎麽鬧，他也管不著。
蘇懷月驀地停住了腳步：“公公，陛下說過要處死他麽？”
掖庭令一楞：“沒有啊，只讓我們這些人盯著點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陛下心中便不想讓他死，興許是留著他還有些用處。那他倘若受不了這些侮辱尋死了，壞了陛下的大事，公公往後可怎樣同陛下交代？”
掖庭令忽而想起來了，那時傳言前朝反賊尉遲榮山死的時候，曾喊過什麽“玉璽”之類的話。
他們私底下也曾悄悄議論過這件事，確實好像不曾見過皇帝使用那方“受命於天既壽永昌”的傳國玉璽。難道留著這小太子，是為了此事？
掖庭令冷汗冒出來了，連聲道：“蘇娘子教訓的是，蘇娘子教訓的是。”
敲打過掖庭令，蘇懷月心中稍定。
可究竟怎麽將兩人救出來，蘇懷月犯了難。
她首先想到的是趙太後。
趙太後曾經說過，這後宮中的人員調度皆歸她管，故而蘇懷月尋了個機會便去求趙太後將人調出來。
只是元佑安身份實在特殊，趙太後在此事上也不敢擅自決定，只說還是要等皇帝回來後再做定奪，倒是答應了可以將阿荇先調出來。
蘇懷月去掖庭告訴阿荇這個消息的時候，阿荇的態度仍舊冷淡，透出濃濃的懷疑。
蘇懷月想，也許還有厭惡。厭惡元佑安口口聲聲喊她阿姐，她卻不肯替他們去殺蕭聽瀾。
“阿姐，這便是你想的辦法麽？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？”
蘇懷月無言以對，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了。
忽而阿荇冷冷笑了：“好，如你所願，阿姐。只是我希望能夠調去延英殿，或者壽康宮也行……如何？”
這兩個地方，一個是皇帝的常駐之所，一個是太後的起居之地。
蘇懷月本不該懷疑，可阿荇的目光太冷了，她忍不住問道：“你要去這兩個地方？你想做什麽？”
阿荇笑起來：“阿姐，你在緊張什麽？我什麽都不想做，只是聽說這兩個地方的待遇好，所以想去罷了。”
蘇懷月盯著阿荇的眼睛，搖了搖頭：“阿荇，你不擅長說謊。”
阿荇臉上的笑一下便收了起來：“阿姐，你的心已經偏向他了，不是麽？既然如此，又何必假惺惺地說什麽要把我們救出去？”
蘇懷月嘆息道：“我想救你們是真，不想傷害他們也是真，一定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麽？”
“阿姐，你當然可以說什麽無需你死我活。你的父親平安回家了，綠石書院重新開起來了，甚至是你本人與他的關系，如今是所有人關註的話題……”
阿荇嗤笑了一聲：“可殿下呢？可我們呢？這其中的血海深仇，難道當不得一句你死我活麽？”
“既然阿姐你殺不了她……”
阿荇一字一句緩緩道，“那總有一日，我能尋到機會。就算不是殺了他，讓他體會失去至親的感受，想想也很是不錯，不是麽……”
“夠了！不要再說了！你說這樣的話，就不怕被人聽了去，他現在就處死你麽！”
“是啊阿姐，要麽我現在就死了！否則、否則我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做出什麽事來！”
她說著，忽然發狠似的從懷裏拿出來兩個木刻的小玩意，甩在了蘇懷月身上。
蘇懷月愕然道：“這是……”
兩個木雕小玩意其中一個做工十分精致，顯然是元佑安的手筆。另一個非常粗糙，是模仿著第一個做出來的，明顯還在學習階段。
可如今在這宮裏，還會有誰會願意跟著元佑安來做這樣的小玩意呢？
阿荇冷聲道：“是那個小男孩的，他總偷偷來找殿下。”
“明明？”蘇懷月一下子反應過來，“你對他做了什麽？你不能對一個孩子下手！”
阿荇又將那兩個小玩意奪了回去：“是，他是一個孩子！可我一想到他是那個人的親人，我、我就……”
“阿姐，我真不知道我將來會做出什麽！再在這宮裏待下去，我不知道我自己最後會變成什麽模樣！”
阿荇的話在耳邊接二連三地炸起來，蘇懷月恍惚只覺從心底泛出一種窮途末路的疲累。
她沒法說服阿荇，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元佑安再在這樣的環境裏磋磨下去，可她更不能任憑阿荇做出傷害旁人的事來。
她被夾在了中間，進退兩難。
兩面不討好，兩面都是錯。
唯一能作為變數的，只能是她自己。
“我送你們出去，出宮去，不要再管這裏的事了。”
最終，她低聲道。
“佑安那時不是說要和你去幽州麽？要去看幽州的春與夏、秋與冬，要去放羊、放牛，要攀過一個個小山坡……”
她說著，不知為何，就覺得一陣心酸。
因為她記得元佑安還說了，要同阿荇生三個孩子，要一家五口一起和和滿滿地生活。
可現在……
阿荇沈默了下去，半晌，她突兀地冷笑了一聲：“出宮？怎麽出？我與殿下的畫像可是都交由各個宮門的守衛看過，不可能輕易出去的。”
蘇懷月指了指她手上的那個粗糙的小玩意。
阿荇低著頭看了看，蹙眉道：“什麽意思？”
蘇懷月疲累道：“你不是知道麽？還是你去壽康宮告訴太後娘娘蕭景明的下落……”
阿荇瞬間反應了過來：”你是指……躲在箱子裏被送出去？”
蘇懷月沒有回答，只是繼續道：“我會求娘娘將你調到壽康宮去。你只要和蕭景明打成一片，陪他們一起玩捉迷藏，想來便不難找到機會躲進箱子。“
說著她笑了一笑，”我忘了，你們已經同蕭景明關系很不錯了，看來事情便更加容易了。“
阿荇猶豫了會兒：”可那時是因為宮中有人出嫁，這才要將那樣大的箱子運到外面去。如今又從哪兒找這樣的機會？而況且等……皇帝回了宮，想來更加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！”
可她到底被勾起了滿腔的希望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蘇懷月。
“有機會的。”
在阿荇這般灼灼期待的目光下，蘇懷月強扯著嘴角笑了一笑。
“我出嫁。”
*
蘇懷月的傷已好得差不多，不便再住在宮中，也就回府了。
彼時青竹正在院子裏曬書，見到她回來十分高興。忙迎到大堂裏去，又燒了茶來，問她身子如今可好了。
蘇懷月點頭應道一切都好。
兩人閑聊兩句，蘇懷月往院子裏看去，只見除了攤曬的書卷，還擺了許多大箱子。
不由好奇問道：“怎麽把箱子都搬出來了？”
青竹道：“這不是先生說馬上就要回去了麽，所以趕緊將這些書曬了就收拾起來。”
蘇懷月一愕，這才註意到屋子的角角落落確實已經堆放了不少打包好的行李。
“你們……當真是要回去了麽？”
青竹點頭：“是啊。為了能順利回去，先生這幾日都回來得相當遲呢，就為了能夠順利交接，可不是已經決定好了。”
說著又問道：“蘇娘子，你也會同我們一道回去麽？”
蘇懷月一怔，捧著茶沒有回答，只輕輕笑了一笑。
青竹摸了摸頭，又道：“那我現在去官署告訴先生你回來了，先生一定很高興的。”
蘇懷月搖頭道：“不必打擾，等先生忙完了，自然也就回來的。”
青竹見蘇懷月這樣說，便也不再強求。
自那夜先生從宮中回來後，他便覺得先生與這蘇娘子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麽。
因著那幾日先生突然說要回蘇州，卻絲毫不提蘇娘子有什麽打算。而這會兒蘇娘子同樣讓他不要去通知先生，便更加坐實了他的猜測。
雖十分好奇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麽了，但青竹是個識趣的人，也就不再多說。
蘇懷月歇息了一陣，心中思緒翻湧，總是靜不下來，便去往小書房幫著青竹將書冊竹簡搬到院子裏去，給自己找點事情做。
小書房的桌面上攤開著幾卷書冊，毛筆還點在硯臺中，如今都幹枯開裂了，顯然許久未有人用。
蘇懷月不免道：“怎的不把這些都收拾了？”
青竹笑道：“我可不敢胡亂動先生桌案上的東西，倘若碰壞什麽，定要惹得先生生氣。也就是蘇娘子你，無論做什麽，先生都不會生氣的。”
倘若平時蘇懷月聽得這句話，定是要笑一笑的。
可現在她心裏揣著事，不免喃喃道：“是麽？無論我做什麽，先生也不會生氣麽？”
青竹道：“當然啦！”
覆又低聲道，“我告訴你一個秘密。有一次你收拾了先生的桌案，將他壓在桌子角上的幾張廢稿當廢紙一同卷了，可讓先生頭疼了許久呢。倘若是我，早就要被罵了，也就是蘇娘子你，是不是連這件事也才剛聽我說？”
蘇懷月這會兒到底忍不住彎了彎嘴角：“還有這樣的事，先生怎麽不批評我呢？”
青竹笑道：“先生哪裏舍得呀。”
蘇懷月不說話了。
青竹說完，自沒心沒肺地去書架上搬書冊，又道：“正好蘇娘子你回來了，先生書案這樣亂，還得蘇娘子你來收拾才行。”
蘇懷月將硯臺放在清水中潤著，又收拾散亂的紙張。便見紙張之下覆著一本攤開的書冊。
那是一冊詩集，正翻開在《關雎》一節。
“關關雎鳩，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……”
書頁的中間，夾著一對紫藤絨花的耳環。
蘇懷月認出來，那是當日與宋白硯一起上街時買的。
蘇懷月盯著那詩集看了良久，到底是下定了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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